副刊／有你的日子都是春天——給哈魯

哈魯，是女兒留在家裡的春天。

 

孩子小時候曾經編出各種理由帶回很多驚奇，譬如以老師說要看生長變化為由，名正言順護航回家的一盒綠豆、數隻蟋蟀、一窩蠶、一缸魚、一隻烏龜、兩隻鳥……盤踞於窗台、書桌，橫行無忌的留下糞屎。後來事業越做越大，拉出以慈善鍍金的旁支：鄰居媽媽發現小朋友偷偷養的小雞，被驅逐丟出家門；流浪的小狗一路跟著，下雨天在門外淋濕了會生病……，在「媽媽你最好」的情緒勒索高帽子下，牠們一個個被迎進家門，待之若上賓，捧之於手掌心，時時噓寒問暖，朝夕供食奉水，成為童年「己飢己溺，世界美善」的信仰。

 

動物的成長變化比起課本更深刻地烙印在心底，但當初擁有的新鮮和喜愛就像棒棒糖，舔著舔著，甜蜜在日子裡融化了；鮮麗的年輪花樣轉著轉著，在繁瑣的照顧間模糊了。埋葬鬥魚和小鳥，送走蟋蟀，看著蠶從蛹化為蛾飛走，把長大的雞送到河堤，目送牠跟雞朋友一起消失在竹林菜圃人家……。

 

依稀記得那些時候的黃昏，想念的告白與眼淚，盡是濃濃的不捨，就像電影結束了，卻沉在座位，捏著票根，想再看一眼。

 

這功課沈重得讓孩子好長一段時間不再帶回「小生命」。

 

跳過了這一段段生離死別，跳過了童年之後的青少年，十二年前，剛上大學的女兒帶你回家。穿著白襪的黑色小貓！腦子閃過的是民間傳說——「戴孝貓」，不吉祥，但女兒說是流浪貓生的，不能見死不救，何況「黑貓白肚，值銀二萬五」，這是招財貓；接著是上床跟著睡不乾淨，女兒輕描淡語地回「我不在乎」，抱著睡才安心。

 

雖然早知道做娘的準會輸給孩子，但沒料到遇見你，才是陣線節節敗退的開始。

 

你，鑽進敞開的衣櫃，在衣服上留下到此一遊的毛球。窩在沙發軟墊上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，提醒人們可以活得慵懶點，緩慢點。

 

你，在夏天地板上躺成大字，那是金聖嘆不亦快哉番外篇，莊子逍遙之得意章。

 

清晨與黃昏時，你獨坐在窗邊望向白格子玻璃外的街景，跟飛過的小鳥、走過的人影、滑過的車痕叨叨唸唸。那背影像孤獨的哲學家，帶著幾分獨醒獨清的憂鬱，夕陽勾勒出金色的弧線，這時的你，如此高貴神秘，看著看著竟癡然陶醉得心生敬畏。

 

你，其實沒有惡行惡狀可告，最嚴重的不過是大搖大擺走過鍵盤，刪除了剛完成的文章，然後一臉無辜地坐在我膝上。

 

女兒說，貓沒當我們是主人，而是同居生活的室友。是啊，夏目漱石家的貓看盡現實，會寫小說；歌劇裡潔里珂舞會上，貓載歌載舞高唱：「我們能在空中舞蹈，像高空鞦韆，我們能翻雙筋斗，在輪胎上彈跳。」

 

我不確定在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，也不明白你如何定位我，只知道你，一直如此自得其樂而又從容自在，輕輕一跳躍上櫥櫃俯視整個空間、站在沙發邊上聽一盆盆多肉植物說風景、跟著音樂搖晃尾巴轉圈子、踩在鋼琴鍵盤上渾然忘我、貓棒一揮，整個身體如扯鈴般響起滑溜的弧線。

 

你，總是如此，跑進學生的背包裡，任他們興奮地發出熱烈地呼喊逗你出來；當大家聊得忘懷時，在桌上伸直成一條線刷存在感；聽見門鈴聲，從睡夢裡飛奔而到門口迎接，仰起頭享受人們嘴裡流出的讚美聲。

 

來過家的人因此改變了貓是冷漠的錯覺，興起養貓的念頭。學生畢業卡片上總念著要回來看你，甚至訂做了一個哈魯吊飾，哈魯塑像。

 

女兒說哈魯Haru，是日文裡的春天ハル。

 

時間，演繹了你是春天的意義。女兒出國很久很久，你每天守候著空蕩蕩的家，等我回來；你把被窩暖透，在黑暗的房間裡獨坐，等我關上電腦，關上燈，回到你身邊。你從不抱怨，也不嫌棄，默默的隨著我的作息為作息，依著我的生活而生活。

 

你，總在打開門的第一個樓梯，等著我，送上一個親親；在我離家幾天之後，發出各種不同意涵的聲音，喋喋訴說守著一屋黑的焦慮，然後偎在身上一聲又一聲地叫媽媽。冬天夜晚，你在燈下瞇起眼取暖；鑽入被窩裡，蜷起手爪溫柔而急切地捶打敲拍我的腹部，發出纏綿的喉音，讓我明白，你，視我為母親。

 

你，天生是紳士，黑亮的燕尾服，白襯衫，黑領結，端正坐的姿勢高貴而自信，望著窗外的背影孤獨而自我。雪白的鞋襪和肚子，坐實了英文名字Snow boots和奶牛貓的特徵。日本繪本及卡通裡的靴下貓，撐起周邊產品和溫馨故事讓無數人投射靈魂深處的對話，而自以為找到慰藉。

 

謝謝你來到這個家，讓回家的人知道有貓在等候，心裡因此有了綿長的牽掛。

 

四年一度的生日，天正藍，小哥哥買了貓零食，對你唱祝賀歌。第一次大膽搭車帶你去公園慶生，抱著你放縱於這華麗的午後。走向汽車前座的你，隔著籠子的你，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，豎起耳朵，感覺吹過滿樹櫻花飄落的風，對著草地上的鳥雀出神。

 

哈魯，生日快樂。

 

謝謝你，有你的每個日子都是春天。

 

作者/陳嘉英
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、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、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。

 

著作：《課堂外的風景》(與陳智弘合著)、《凝視古典美學：高中古文鑑賞篇》、《寫作力》、《打造閱讀的鷹架：教你如何閱讀》、《閱讀力：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，強化競爭力》、《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，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、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──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》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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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。